故乡的八角亭

我童年的记忆中，是不能没有八角亭的。几十年的风风雨雨，看到过许多的湖池水泊、亭台楼阁，它们气恢宏轩，它们精雕细刻，它们富丽堂皇，但我只有敬仰却感觉不到亲情。而一闭上眼睛，故鄉的八角亭就浮现在我面前，挑起我绵长的乡情。

原来的县城围绕着五湖，有西湖、东湖、巽湖、菱湖、鉴湖，寓意“五福临城”。我小时候只看到还留下来的西湖和鉴湖，而现在是只有孤独的鉴湖了，就是这鉴湖，面积也比原来的少了一半。西湖在城内，像个守着闺房的淑女；鉴湖在城外，犹如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。在两湖中间有条小江相连，江水一年四季静静的在流淌。据老人们说，原来的西湖上建有八角亭、九曲桥。但我看到的西湖，上面只有座八角亭，是几根粗陋的木头马马虎虎的搭架着的。亭中间有只小园桌，围着小园桌旁边有四只弯月形的木橔。联接八角亭的桥，笔直地从长满枫杨树的岸上伸向亭里。亭和桥都没有任何雕饰，建得简单而粗糙，连油溙都没有上，大概是因为什么原因没最后完工吧。亭桥的木头己在岁月的风雨中变黑了，踏上桥头，桥板就咿咿呀呀的响，整个桥身都在摇晃。

现在的县城高楼林立，大街宽敞，范围也扩大了十几倍，像个満身珠光宝气的濶太太，却失去了自然天成的风韵。而儿时的县城，小鸟啁啾，绿树葱茏。风从大东山吹来，湖水清波微漾。西岸桃李争妍，东岸秋桂飘香。大东山上升起一个鲜红的园球，西湖上淡淡的云雾弥漫开来，整个县城都沐浴在流光溢彩的朝霞中。“池上碧苔三四点，叶底黄鹂一两声”，在这其中的点缀着一座湖心亭，如一幅古典的山水名画，令人心醉。

那时的县人很少有雅兴去八角亭里停留，都在为吃饱肚子而两头不见光地忙碌着。只是在夏天，湖岸高大的枫杨树林里会出现几个卖瓜果的小贩。偶尔有在外读书回来休假期的年青人买了瓜果漫步到八角亭上，边吃着瓜果边瓣碎了果皮逗着水中的游鱼。

然而，这八角亭却是我们孩子的乐園：脱得光溜溜的，从亭子的栏杆上箭一般射进水里，浪花里搅进去惊喊和欢笑；随便从湖中捞起一把把薐角，在八角亭里用铁皮罐煮熟了，围着亭里中间的小园桌大呼小叫的野餐；钻进亭下的草丛中，把一只只鼓着翅膀的蟈蟈连同快乐一同装进玻璃瓶中；捉来从杨树上吊下来的一只只肥硕的柞蚕，用竹片切开，把里面白嫩的丝囊用米醏浸了，然后拉长成一根细长的蚕丝，扎上用五分钱买来的倒钩，挂上饵食扔进水里。这时你只需安心在八角亭里睡上一觉，就会钩上八须和黄角子魚。在八角亭里，我背过一整本抄満答案的笔记；我似懂非懂地啃完了《红楼梦》、《水浒传》；我为保尔和冬妮亚的爱情激动得想入非非，编织过一个又一个可爱又可笑的故事。在八角亭四周的坐板上午睡别有一番趣味：躺了下来，一颗不安分的心渐渐宁静。这时，蝉在树上呜唱，湖水轻轻的拍岸，不时穿插着一阵大东山上呼嘯的林涛，各种声音组成大自然的合唱，像一泓清泉旧旧流过你的心里。这合唱像是母亲吟唱的搖篮曲，你就在这样的感受中渐渐的把这一切都融进自己的梦里。

最难忘的是考完小学升学考试后的那一夜，同学们为即将的分离而不舍依依。美丽的小学时代永别了，快乐的童年永别了，我们在惆怅中蕴含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，对爱情矇眬的向往，一颗年青的心被这种情绪搅动得不能平静。那一夜，我们十几个同学沿着西湖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，久久不愿散去。最后，我们在八角亭里停了下来。满天的星星闪烁，月亮很亮，银盘似的悬在大东山的山尖上。西湖上烟水迷蒙，波光中迸闪着束束银光。我们唱着歌，唱《敖包相会》，唱到“我在等待着美丽的姑娘”时；大家的声音小了下来，都有点不好意思。我们唱《九九艳阳天》，唱到“这一去呀枪如林弹如雨呀”，想到几年同窗即将分别，都动了感情，歌声也渐渐停了下来。有人长叹一声说：我们这一别又将如何呢？夜深了，我们还是不愿离去，又谈起了理想，谈着未来，谈着爱情。高个子的肖龙一脸沮丧，他知道自己考不上中学，有点悲观：“我总是回去x牛婆屁股。”陈友明是我们的班长，他稳重而实际。他扶着栏杆很自信自己长大是能当上个工人的。那时候能让我们“理想”的空间实在有限，当个工程师、科学家是最了不起的，要不就是当个解放军，那时没有谁想到要当官，要当富豪当大款。祘我的理想最高吧，我当时望着月亮下显得有点神秘的大东山，一脸的向往，我说：“我的理想是当个空军。”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，我感到青春的热血在沸腾着，我一时兴起，张开两只手臂，迎着夜风，我大声的唱着:“一条大河，波浪宽”！同学们受到我的感染，都放肆地大声的唱起了《我的祖国》，嗓音嘶哑也好，不在调上也好，反正，他们尽自己最大的声音，高唱着这首歌。刚刚唱完，《我们的田野》又由陈友明哼了出来，我们快乐的合唱着，这些曾经的歌曲就是这样承载着我们快乐的童年和少年时光。

想不到这是我们向八角亭告别的一夜。世事的变迁唤醒了我们少年的美梦，我们曾经憧憬的中学时代，留在记忆中已经没有了那样的浪漫，我们在大跃进中上山烧木炭、去农场参加劳动，挖渠道填湖塘，跟着大人们一起把八角亭连同那波光潋艳的西湖一起埋葬了，同时湮埋着的还有我们那美好而难忘的少年时代。（子青稿）